第23节(2 / 2)
郗归闭眼休息之时,谢瑾正行走在地动之后的京口城中。
一路走来,他的眼前出现了数不清的断壁残垣、一具又一具盖着草席的尸体,耳边则是连绵不断的哭泣与咒骂。
直到一串雄浑有力的号子声传入他的耳畔,谢瑾抬眼望去, 看到一群皮肤黝黑的青年, 在这料峭春寒里,光着膀子, 齐心协力地抬起一块巨大的牌坊碎石。
谢瑾停下了脚步,示意护卫前去帮忙。
王含抬了抬手臂,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阻拦。
谢瑾仿佛没有留意到王含的动作,只是看着护卫们与那些青年一道,合力抬起那块巨石,救出了压在石板下的伤患。
为首的青年重重拍了下一名护卫的肩膀:“可以啊,好样的,不像那些草包!”
护卫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所谓草包,指的正是王含派来救灾的部曲。
这发现令护卫有些局促,他抿了抿唇,正要对青年说些什么,却见他自然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搓了搓手,从腰间的囊中取出一块饼,还笑着撕下一半递给自己。
护卫踟蹰着,没有去接那半块饼,青年仿佛明白了他的嫌弃,冷淡地嗤笑了一声,将那半块饼装进囊袋,招呼着其余几人,一同赶向下一个需要救人的地方。
护卫有些尴尬,他沉默地走向同伴,回到了谢瑾身后。
谢瑾目睹这一切,在心中叹了口气。
若连世家大族的护卫都瞧不上北府后人的举止,又怎么能指望军中的世家子弟善待这些人呢?
王含趁机凑到谢瑾跟前,诉说着北府后人的不驯之处。
谢瑾边听边走,分明看到北府后人毫不惜力地救人帮人,而京口民众也不约而同地带着水和干粮递给他们。
每当这种时候,那群面容黝黑的粗犷男子,脸上便会浮现出孩子般的爽朗天真的笑脸,与面对自己一行人时的警惕全然不同。
直到这一刻,谢瑾才真正明白郗归话中的含义。
这是高平郗氏的京口,也是高平郗氏的军队,与其他任何一座城池都不同。
出神之际,周遭再一次传来了强烈的晃动感。
阿辛和护卫一道,护着谢瑾躲至空旷之处。
土石掉落的声音,陶碗碎掉的声音,混合着人们的尖叫声、脚步声,合并成同一曲难以描述的灾难乐章。
直到地动停止,周遭也没有恢复平静。
临街处有一面长长的粉墙,这两年经历了数次地动都安然无恙,甚至成为了地动后无家可归者暂时的栖息地。
谁都没有想到,方才的地动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这面粉墙。
另一群北府后人从远处跑来,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救人,没有工具的,便徒手移开一块块碎砖。
谢瑾示意护卫们一道上前帮忙,尽管如此,所有人都清楚明白地看到,与这些建康来客相比,北府后人是何等地急迫,何等地毫不惜力。
周遭的青壮百姓比护卫们更早地加入了救援的队伍,其余百姓也带着热水和麻布,默契地为伤者处理伤口。
他们是如此默契,没有迟疑,也没有抱怨,只有利落的行动和付出。
尽管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属于京口。
与他们相比,谢瑾、王含以及他们带来的那些人,显得过于格格不入。
谢瑾耳边再次响起郗归的声音:“你不该劝我,谢瑾,你应该帮我。只有我,才能让这支军队心悦诚服地为江左效力。”
他切实地感受到,与其他被世家把持的城池相比,京口是鲜活的。
它有血有肉,有着蓬勃茂盛、源源不断的生命力,赋予了整座城市完全不同的气质。
与陈腐的世家们相比,京口流民的后人如同新出的太阳,以自己的辉煌的光焰普照这座城市。
他们还没有被世家侵蚀,还保留着那种本源的生命力。
那是热烈的,也是危险的,更是排外的。
谢瑾可以改变一个谢墨,但很难改变一个群体。
他没有办法改变世家对京口流民的态度,也无法让京口流民与世家合流。
尤其是,江左上下,还有无数人盯着他,他还有无数的顾虑。
与京口流民相比,世家虽多,但并不能形成合力。
更何况,桓阳退败后,谢家烈火烹油,即便谢瑾没有不臣之心,也早已经代替桓阳,成为其余世家新的警惕对象。
对于京口,对于北府后人,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形势之下,一动不如一静,即便他真的做了什么,也很难收获什么比如今更好的局面。
他清醒地认识到,是高平郗氏赋予了京口与江左其他任何城池都不同的生命力。
离开了郗氏,北府后人不会真正信服任何世家子弟,很可能会各自为战,无法掌控。
到那个时候,这支军队一定不会是他想要并且需要的那副模样。
他叹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欣慰——阿回是对的,她考虑得很周详,是我一叶障目了。
可是,如若掌控这样一支军队,阿回又将面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