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2 / 2)

郗归倚在薰炉一侧,怀中抱着手炉,听着三吴来的使者,一桩一桩地讲述当地各类生意的情形。

在被抽查了几个问题之后,使者顺利过关,转而讲起了当地百姓对北府军的推崇。

郗归听着这些,心中难免生起了几分自豪。

她示意使者喝口茶润润嗓子,而后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王定之在会稽如何了?”

这大半年来,谢蕴和郗如并非没有书信寄回,只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他们毕竟是王定之的亲人,郗归怕他们心中有所偏私,以至于言辞之间,有掩饰、夸大之处。

所以三吴每次有使者过来时,她总要问问会稽的情况。

“回禀女郎,王家大郎常常与会稽世族饮宴,还与那些信奉天师道的世家子弟一同参拜,关系似乎很是不错。”

郗归蹙了蹙眉,继续问道:“会稽百姓如何?”

“去年冬天极为严寒,百姓们多有冻馁之困。咱们的商号按照您的嘱咐,每月逢五之时,都组织义诊送药,一次都不曾落下。女郎有所不知,咱们每次义诊之时,都有不少百姓拖着病体,走上几十上百里的路前来求药,实在是可怜得紧。”

郗归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如此情状,官府竟没有动作吗?”

那使者不忍地摇了摇头:“我听当地的商户说,三吴之地年年如此,他们都习惯了如今这副景象。无论如何,官府是决计不会出资赈饥的。”

“如此艰难的生活,竟无人反抗吗?”

郗归不太相信。

物极必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更何况江东子弟素来悍勇,江左往日叛乱,大多都与三吴有关,他们怎么可能平白忍受压迫,却不奋起反抗呢?

第95章 乐土

“怎么会没有呢?可纵使反抗, 又能有什么用呢?”那使者听了郗归的话,不由长叹一声,说起了发生在会稽的一桩新闻,“前些日子, 上虞县令下令斩杀了三十七名作乱的贼人。县衙口口声声说那些人都是强盗, 可在下却听人说, 那三十七人其实只是一群不满世族强占土地、想要去县衙讨个公道的普通百姓。没成想,公道没讨着, 自己却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 土地也一寸都没保住。”

“此事当真?”郗归眉头紧蹙, 心情沉重地问道,“无故枉杀平民,当地世族竟嚣张至此吗?”

“不止如此。”使者摇了摇头, 继续讲道, “消息传出后, 这三十七人所在的村落义愤填膺,纠集了上百名青壮去县衙讨说法, 想借着人多势众, 替那三十七人保住土地, 也好让这些人留在世上的孤儿寡母有个倚仗。没曾想,这些青壮竟又被县令以贼人余孽的罪名拿住,通通下了大狱。如今那村庄里,已是一个青壮都没有了。”

“这可是上百人哪!这县令何以如此大胆?”郗归震惊得茶杯脱手,“如此大事, 怎么不早早报与我?”

“女郎, 咱们只是生意人啊。”那使者抬起头来,郑重地看向郗归, “在下也是郗氏部曲,知道女郎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如今我们在三吴之地的生意,几乎全靠卖给世族奢侈品来获益。倘若得罪了世族,还会有谁买咱们的贵价商品?我们又如何能有余财来为京口的将士们购买粮米?江北战场上的消耗,又该何以为继?女郎,如此种种,容不得我们轻举妄动啊!”

郗归深深看了使者一眼,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她还是太弱小了,以至于连部下都默认,她为了获取钱财,不得不与三吴世族虚与委蛇。

“你说我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可我却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想要做什么样的大事呢?”

使者毫不犹豫地答道:“驱除胡虏,光复二京,实现高平郗氏三代人的夙愿。”

“可是,我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使者犹豫了:“为了实现司空和先郎君的遗愿?为了青史留名?”

他思来想去,觉得哪个答案都不太妥当,索性自暴自弃般地说道:“想做就是想做,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不,有的。”郗归轻轻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我做这些,是为了让江左的每一个百姓,都不必经受胡马践踏、异族凌虐的苦楚;是为了让江北的每一个汉人同胞,都不必在胡人的统治下低人一等、勉强活命;是为了无数像你我一样活生生的人,能够真正安宁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再也不必担心突如其来的灾难。家国原本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正是因为有了人,才成为真正鲜活、生动而坚固的心灵依托。三吴之地的百姓,同样是我们的同胞,我若真的想做成你所说的大事,便不能也不该放弃任何一地的子民,我必须帮助他们。如果不然,北府军就永远只能局限于徐州,不能真正建立起与其余各州百姓的血肉联系。”

“可是,您说的这些都太过遥远了。眼下的事实是,我们还不得不与三吴世族做生意赚钱,不得不与他们保持一份还算尚可的关系,不能为了几十个平民百姓,便与三吴之地无数抱成一团的世族决裂。”那使者苦口婆心地劝道,“女郎,圣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北府军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销金兽,我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再八面树敌,去为几个冲动无知的底层愚民讨公道?”

“你不理解,是的,你不会理解。”

郗归无何奈何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无力地摆了摆手,让这使者退下。

她虽然觉得无奈,却并未消沉。

沉吟片刻后,郗归吩咐南烛磨墨。

她要给谢瑾写信,让他出手干预上虞之事,免得那些被羁押的青壮也像前面那个三十余人一样,平白丢了性命。

南星不明白,使者的话明明很有道理,女郎为什么要为了那些平民,白白承担三吴生意受挫的风险?

郗归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不赞同。

“即便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考量,我也必须帮助这些百姓。北秦有近百万兵力,能够用于南北战场的,至少也有二十多万,可我们如今却只有三万多名将士。淮北流民究竟有限,我们迫切地需要补充兵员,可兵员又能从何而来呢?”

她语气坚定地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三吴之地受压迫的百姓们,正是我们需要争取的对象,我们需要他们。”

“可我们养不起那么多人啊!”南星跺了跺脚,担忧而急切地说道。

“当初桓大司马之所以不愿在建□□起战事,既是为了保留一个还算清白的身后名声,也是因为建康乃江左中枢要害之地,一旦生变,恐怕会有意想不到的惨重后果。可三吴有什么要害呢?”郗归说到这里,再次看向壁间那副泛黄的舆图,“有徐州挡在中间,三吴既不易受外族侵扰,又不会危害到建康的安定。我们完全不用顾虑那些,只需要争取到三吴之地的底层百姓,便可以想方设法,各个击破,团结或是铲除当地的世族大户,从而吸纳到一笔绝对不会算小的人手和财富。”

“这——”不仅是南星,就连南烛都没有想到,自家温柔善良的女郎,竟也会存着这样暴力的心思。

郗归被她俩的反应逗笑了,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去年年初,我到达京口,接手北府军,如今已过去了一年有余。这些日子以来,北府军虽然连连胜利,可阵亡将士的名单也是每旬必至的。正因我派了他们上战场,所以才会有如今的伤亡。你们怎么还会觉得我心软?”

“那不一样。我们都知道,您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和幸福。”南烛怜惜地看着郗归,“不过,我们还是希望您的心肠能够再硬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保全自己,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要给别人伤害您的机会。”

“你这是意有所指吗?”郗归听了这话,不由生起几分兴味。

“无论是刘坚还是何冲,都曾触犯军中铁律,可您却不计前嫌,依旧重用,我怕他们会辜负您的信任。”南烛担忧地说道。

“无碍。”郗归喝了口茶,“我也并非全然信任他们,只是相信他们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决心罢了。你放心,只要我们能给他们一个好出路,他们就会永远忠心——除非有朝一日,旁人能给他们更大的利益。不过,目前的情况下,还暂时不存在这种可能。”

“好了,不说这些了。”郗归挽起袖子,执笔给谢瑾写信,将使者所说之事,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他,又让谢瑾直接派人去会稽,帮王定之处理此事,务必安抚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

“女郎,我不明白。”眼看着郗归搁下湖笔,南烛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