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1 / 2)

五斗米道由来已久。

早在东汉灵帝之时,就曾有五斗米道首领于巴郡率众起义,策应太平道在东方发动的黄巾起义。

中朝惠帝年间,蜀中李氏亦曾在五斗米教道首的支持下,于益州起义,最终建立成汉政权。

只是从前五斗米道都只是在蜀地掀起祸乱,并不曾在江南一带造成太大的动荡。

就算孙安曾在前年春夏作乱,也只是在下层百姓间造成影响,完全不像此次这般,混杂着吴姓世族的推波助澜。

教徒、百姓和世族的偶然结合,可谓百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大变,造成了谁都没有想过的惨烈后果。

吴地世族原想借着下民的反叛,逼迫台城收回征发乐属的决定。

可令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原本被他们暗中百般怂恿,才敢真正拿起武器面向官兵的懦弱百姓们,最终竟成了这样一群难以控制的“暴徒”。

一切都脱离了那群玩火自焚的世族们的掌控,无数的下民结合起来,汇成了一股滔滔的乱流。

他们压抑得太久了,每个人的内心都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波涛汹涌。

会稽城中的动乱拧开了他们潜意识里肆意妄为的阀门,人类常常会在群体中获得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勇气。

于是有人趁机作乱,有人被情绪裹挟,也有人只是麻木地跟随他人,做出一个又一个动作。

熊熊的大火在会稽城内燃烧着,经过了一天一夜,恐怕就连孙志自己,也再难以控制这股疯狂的力量。

郗如见郗归久久没有回答,自顾自地紧握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会报仇的,我一定会为姨母报仇的!我要杀了他们!!”

郗归哀伤地看向郗如,她还太小了,所以并不知道这动乱背后的复杂原因。

她不知道她的仇人其实并非那群可怜可恨的下民,她不知道她的姨丈也该为此次的动乱负起责任。

她更不知道,这是属于时代的悲哀,而绝非某一群人的悲剧。

她不该恨他们,可她总要恨点什么,才能有个依托,才能让自己那哀伤缥缈的魂灵,不至于毫无羁绊地飘向虚空。

司马氏肆意妄为,让自己走上了一条肉眼可见的绝路,可却连累千千万万的百姓与它一道承担代价。

郗归知道世家并不无辜,知道他们该为几十年来对三吴百姓的层层盘剥付出代价。

可当这所谓的报应,落在一个可怜可叹的女子身上,落在几个无辜稚子身上时,谁又能面不改色地说一句活该如此。

皇位之上的司马氏,建康城中的世家,和三吴之地根深蒂固的世族们,经过了几十年的膨胀,原本就早已成为恶贯满盈的阶级。

他们的锦衣华服、膏粱甘旨,无一不浸透着下民的鲜血。

就连郗归自己,她所享受的富贵生活,不也是建立在佃客们的辛苦劳作之上吗?

这条走向灭亡的道路,其下是贫民百姓的累累白骨,其上则充满了泥淖。

谢蕴陷了进去,王定之陷了进去,孙志也陷了进去。

可他们三人至少留下了姓名。

那些无辜惨死在上虞县的青壮,那些在会稽城中被误杀的平民,他们甚至连名字也不会留下,只能在千古之后,成为孙志之乱的一个可怜注脚。

第104章 失控

郗归轻轻打开郗如紧握的拳头, 抚摸着她掌心的红印,落下了几滴清泪:“天理昭彰,所有犯下大错的人,都会付出他应付的代价, 你的父亲会去帮你报仇的。”

郗如紧紧盯着郗归的眼睛:“父亲会帮我杀了他们吗?那些作乱的暴徒, 父亲会杀光他们吗?”

“不可能的。”郗归闭了闭眼, 平复心中的万千思绪,“那些人都是江左的子民, 无论是什么人前去平叛, 都不会杀光他们的。”

“可他们都是叛民!他们全都该死!”郗如再一次地、咬牙切齿地说道。

“可他们也是被逼到这个地步的。世族无端抢占民田, 上虞县令杀害数十无辜青壮,而后又相互勾结,羁押村民, 掠卖百姓。”郗归残忍地指出了一个事实, “如果王定之早早地阻止这些事, 如果他早早地处置了这些人,这场动乱根本就不会像如今这般严重。那些所谓的叛民, 之所以会做出如此暴虐的行为, 不过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人皆有求生之心, 那些人固然错了,可我们所有人却都该为这个错误负责。”

她的下巴轻轻靠在郗如的发顶,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阿如,你恨错人了。在江左,世家大族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农民本是最温良不过的阶级, 他们根本不会轻易得罪任何大族。可即便如此,这些人还是冒险叛乱了。你说, 这是为了什么?”

郗如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郗归缓缓开口,带着一种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慈悲和怜悯:“国之四民,士农工商。四者之中,农民是受压迫最深最切的阶级。他们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得许多大道理,可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苦难。而这些苦难,无一不是官吏豪强强行加诸他们的。”

“他们终年劳作,却仍要忍受饥馑,一旦家中生变,便要卖妻鬻子,骨肉分离。”

“他们明明已经忍受了如此多的苦难,却仍要因为台城和世族的私心,被驱赶着上战场,成为人人都瞧不起的军户,甚至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阿如,他们这样走投无路,又安能不拼死一搏、报仇雪恨呢?”

“可姨母从未害过他们!”郗如哭着喊道。

“可并不是只有亲自举起屠刀才叫迫害!你我的锦绣华服,哪一样不是建立在压迫剥削下民的基础之上?谢蕴去会稽之前,我便反复叮嘱,之后又屡屡去信相劝,可她又做了什么?她明明最清楚王定之的无能,却还要怀着侥幸,将其推上会稽内史的位置。上虞的乱政本来尚可挽回,可她根本不以为意!”

“姨母只是一个妇人,她又不是会稽内史,这些事情与她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由她来付出代价?”

“因为是她一步步地推着王定之坐上了这个他原本不配拥有的位置,因为王定之对她从来都惟命是从,更因为在下民们的眼里,她享受了作为内史夫人的一切,所以他们根本就不会管她究竟是不是无辜。”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阿如,我当然同情你的姨母,我可以与你一道哀伤,可以陪你为她流泪。可是阿如,动乱之下,可怜的绝非零星的几个人。你若要恨,便该去恨真正的罪魁祸首,恨造成这一切的人,而不是去恨那些被裹挟的可怜下民。”

郗如缓缓摇头:“那些杀了人的暴民,难道就可以逍遥法外吗?”

郗归郑重地看向郗如:“首恶必除。除此之外,若有趁机作乱的,滥杀无辜的,也会一并枭首,以儆效尤。”

既然台城上下都已经决定将平叛的重任甩给北府军,那么无论他们愿不愿意,都无法阻止这一事实——平叛的章程,将出自郗归之手。

动乱之后,顾信仓促写就的第二封信已经送到了郗归手中。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