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2 / 2)

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王定之的沉沦会引发难以预见的惨烈后果,害得会稽动乱频仍,害得谢蕴惨死刀下。

郗如想:“如果姨丈知道他对三吴世族的放纵和依赖,最终会害了自己的性命,那么,他还会那样做吗?”

不知怎的,郗如脑中莫名产生了一种直觉,这直觉告诉她,就算王定之明知这最后的结局,也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在三吴世族的奉承中泥足深陷。

她想到了那个有名的成语,也说了出来。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郗如紧紧握住袖中的小手,“如果说对于姨丈而言,那些来自三吴世族的谄媚奉承,是他眼前无法取开的叶子的话,那么,对于三吴世族而言,他们的叶子,便是黄绶班行。他们挤破脑袋都想做官,为此,宁愿放下身段,宁愿出让利益。”

郗如说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她想:“那么,对于我而言,那片叶子又是什么呢?”

郗归以为郗如是因为想起了当日会稽城中的惨烈场景,所以才怕得打颤。

她轻轻地将郗如揽入怀中,缓缓抚摸着她的手臂,然后才将目光移向谢瑾。

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会在吴地安排考校,无论是世族还是寒门,甚至是平民百姓或是从前的部曲佃户,只要能够通过考校,就都可以获得徐州府学的入学机会。”

“这些人入学一年之后,若成绩优异,便可在徐州郡县做一年的历事官员,于各部门学习吏事。”

“历事期满后,合格者接着在府学学习半年,待考校通过,便可在徐州授官。”

这番话并不长,可谢瑾听完之后,却不知自己该先对哪一点感到震惊。

且不说部曲佃户入学之事,单单任用官员这一点,便向来都是朝廷的权限。

如若不然,始皇又何必废分封而置郡县?

郗归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要将台城置于何地?

这简直无异于直接宣称造反!

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徐州设立三长,三吴分田入籍,无一不是在行使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

郗归如此行事,早已不是一次两次,或许正是此前的顺利,才让她愈发意识到司马氏皇族与世家大族的色厉内荏之处,从而一步一步地,继续侵吞蚕食原本并不属于北府的权力。

谢瑾终于明白,温述和顾信在吴郡的分田之举,为什么竟没有引起顾、陆、朱、张等绵延百年的吴姓世族们的反对——因为郗归竟许给了那些世族一个和现如今完全不同的前途!

他想:“温述果真是完全站到阿回那边去了。这样大的事情,竟然半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给我。”

江左立国以来,侨姓世家几乎把持着整个朝堂,数十年来,三吴再也没有出现过如陆抗那般,能够出任大司马、荆州牧的世族人物。

侨姓世家将江左官场把持得密不透风,以至于吴姓世族不得不加深对吴地县乡的控制,比从前更加用力地维护仅存的经济利益。

与之如影随形的,则是对三吴贫民的深重压迫。

可如今郗归竟要提供给他们另一条出路,让他们能够跻身徐州官场,真正晋个官身。

这如何能不让人感到心动呢?

当初桓阳势大,江左侨姓世家,无不派遣子弟从荆州出仕,以示亲近之意。

那时郗岑曾带着郗归到会稽的始宁山庄消暑,消息传出后,三吴诸多世族,无不派遣子弟前来谒见,为的便是求一个进入仕途的门径。

如今的徐州,虽不像当日的桓氏那般势大,可北府军的战绩却是有目共睹,谁都知道,郗氏女郎绝非池中之物。

既然她要在三吴行分田入籍之事的打算无可转寰,那么,吴姓世族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垂死挣扎,最终很有可能会被北府军暴力压制,甚至身死族灭;要么选择顺从,以此时此刻的配合,换取一个他日在江左官场大放异彩的机会。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若能为官作宰,出将入相,谁会甘愿世世代代守着那几百顷田地,做一个始终低人一等的富家翁呢?

谢瑾轻轻攥紧了手心:“阿回,吴姓世族骄横已久,你就不怕他们危害徐州官场,毁了你在北府付出的一切努力吗?”

可郗归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怕?既然预知了风险,那便小心防范便是,安有为此左右踌躇、裹足不前的道理?”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郗归深刻地明白规训的力量。

有力的皇权可以试图镇压一切反叛者,但终究只能在□□上将其消灭。

规训权则不同。

它通过纪律和制度来进行约束,将存在于其中的每一个个体,统统塑造成它想要的模样。

固定的时间,固定的空间,固定的人群,以及固定的制度要求,这些东西一道作用,将位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框定在一个具体的范围界限之内。

再加上凝视、监视、考核等机制的共同作用,最终实现对每一个个体的改造。

而军营与学校,恰恰就是两个最能体现规训权力的地方。

北府军中持续了一年多的军史教育与纪律改造,正是一种有意识的规训。

而如今,郗归打算以三吴学子为对象,在学校中开展另一种规训,在安抚三吴世族的同时,培养出一批忠于她本人的政务人才。

她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并不以谢瑾的担忧为担忧。

“人的思想总会在潜移默化之间产生变化,我会让他们去徐州府学学习,去徐州官场历练,隔开他们与其家族的密切联系,让其在不知不觉间,潜润地接受新思想的影响。”

“他们会逐渐改头换面,会追求与其家族不同的东西。就算真有冥顽不灵的人存在——”郗归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了吗?成绩优秀者才能去徐州郡县进行为期一年的政务学习,历事之后,再经过半年的学习与最终的考校之后,才能真正被授予官职。”

“他们若固执己见,不肯改变,那就一直在府学中待着吧。”说到这里,郗归轻笑了一声,晃动着手中的茶盏,“不过,府学中的规训是潜移默化的,能够心智坚定且有意识地进行对抗的,终究只会是少数人。我相信,这聪明的少数人,是会懂得权衡利弊的。”

“这太突然,也太大胆了。”谢瑾为郗归如此直白的阳谋而感到震撼,“阿回,你的步子迈得太大了,如此这般耸人听闻的计划,在你这里简直层出不穷。你且缓一缓,好吗?等时机更加成熟,等计划更加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