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2 / 2)

她冷淡地说道:“你有什么借口, 尽管都说出来吧。事到如今, 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我们索性就锣对锣、鼓对鼓地谈一次,说说过去,也说说未来,权当是不破不立了。”

宋和不确定郗归的意图,谨慎起见, 他决定闭口不言, 先观望观望再说。

对于他的缄默,郗归仿佛并不太在意, 只是面若霜雪地说道:“你不是不知道面见高权一事事关重大,你只是着急。”

“你急着去稳住庆阳公主,你生怕自己不能抓住这个身份高贵的女人,你怕她行事飘忽不定,于几个时辰内又改了主意。”

“你心里很清楚,北府军有不止一种办法,能在吴兴展开分田入籍之事。可你若要尽快跻身上层,却只有尚主这一条快速便捷而又切实可行的法子。”

“你认为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所以才会纵容庆阳一直留在府衙等候,所以才不先去面见高权,而是直接带人回了府衙。”

郗归的语气讥诮而严厉:“不要跟我说什么诸如渡口距离大营太远,你回来得时间太晚,去大营的路与回府衙不顺路之类的鬼话。你若真的想做,纵有十个八个困难,也全都能够克服。更何况,这本也只是多绕点路的工夫,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她冷冷地说道:“承认吧,宋和,你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宋和深深看了郗归一眼,并未急着辩解什么。

在听到高权那句“十不余三”之后,他就知道必定会有如今这般的局面。

坦白讲,宋和心中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私心?人生天地间,谁又能没有私心?若非为了那点私心,他堂堂七尺男儿,又何必摧眉折腰地来追随一个女子?

可郗归不会明白这些,这位北府军的女郎,实在是太过理想化了——她就像他的老师郗岑一样,固执地朝着自己脑中预设的目标前进,误以为可以通过人为的努力,让周遭所有人都与他们同心同德。

可这世界本就是由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组成,人人都各有各的私心,根本不可能长久地拧成一股绳,所以桓阳退了,郗岑败了,而前天夜里的吴兴,他自己则在前往大营报信和回到府衙稳住公主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如今的宋和回头看去,当然知道自己选错了。

可在他看来,这一切并非没有缘由——人人皆有为己之心,倘若郗归作为主君,没能给他一条切实可见的光明前途,那么,他自己去找这样的一条路,又何错之有呢?

郗归看出了宋和的不服气。

她一桩一桩地说道:“宋和,你扪心自问,豫州市马之事,迁延一年之久,可我是不是从未责怪过你什么?因为我知道那是桓元有意拖延,原非你的过错,不该迁怒于你。”

“我知道你无心军事,所以在你回到京口之后,便给出了于徐州任职的选择。你完全可以踏踏实实地从郡县做起,一步一步地做出实绩,获得升迁,让任何人都不能质疑你的能力。”

“可你却觉得这样太慢,执意要来吴兴开拓。我欣赏你的眼光和能力,所以同意了这个请求。”

“吴地三郡,会稽由高平郗氏的郎君亲自主理,吴郡由温述和顾信这一侨一吴两位世家子弟共同主事。唯有吴兴,你一说要来此地,我便立刻放权。”

“高权纵使掌管军务,可却绝对不会插手你的政事,你完全可以在此大展宏图,实现心中抱负。”

“如此种种,难道能说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权力,是我没有给你上升的空间?”

“只要你在吴兴真正完成分田入籍的计划,便会获得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劳,任何人都不能够抹去你的功绩。”

“可你是怎么做的呢?”郗归沉痛地说道,“明明有这样好的机会,可你却犹嫌不足。”

“在庆阳公主抛出橄榄枝后,你敏锐地察觉到,可以靠着她的身份,更快也更顺利地在吴兴推行分田入籍之事,可以让你在获取名望与政绩的同时,再获取一个足以跻身上层的身份。于是,你心动了。”

“这心动麻痹了你的警惕之心,使你唯一害怕的事情,由不能顺利完成职责,变成了失去庆阳公主这条青云梯。你在兴奋与紧张的作用下,擅离职守去了会稽,又忽视了会使朱、张二氏生起警觉的可能,固执地将庆阳公主留在了府衙之中。最重要的是,你没有亲自去见高权,而是派人送信,给了世族窥探秘密的可乘之机。又不监不察,纵容刘石一人上路,以至于走漏消息,引发了前天夜里的动乱。”

“如此种种,你可有话说?”

宋和深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换上了一副笃定的神色。

他坚定地开口,有理有据地为自己辩驳:“我并非仅仅是为了自己。”

“吴兴与会稽和吴郡都不同。朱、张二族靠着坞堡,并未在孙志之乱中折损太多人手。世族根基犹在,以至于吴兴根本无法像会稽与吴郡那样,顺利地开展分田之事。”

“朱、张二氏不会愿意在吴兴重蹈会稽和吴郡的覆辙,如此一来,他们一定会想要借助司马氏的力量来制衡我们。只要我们能够取得庆阳公主的支持,那就能够夺取先机,在名分上先压他们一头,使得建康城中的司马氏皇帝,不能再做出如同自打嘴巴般的许诺来声援吴地世族。”

“所以我一定要争取到庆阳公主,这并非仅仅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是吗?”郗归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公心私心,到底各自占几分,你自己心中最清楚。官面文章做得多了,莫要连自己也骗了。”

她放下茶盏,将手覆在案上的两份简报上:“三吴是内战的战场,北府军从来没有过这样大的伤亡、这样惨的险胜,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吴兴。”

“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一个个英勇的好汉,他们就这样因为一个人的疏忽,一个人的背叛,一个人的私心,而命丧黄泉。”

“宋和,你有在乎过他们吗?”

“你没有。”

“不是只有痛哭流涕才叫作沉痛,也有人心中痛苦,却仍旧强撑着坚守职责,可你却并非如此。”

“你只担心这会影响到你的前途,而并不为他们的牺牲本身感到心痛。”

“宋和,你根本不明白北府军为何能一次又一次地取得胜利;不明白我身为一个女子,为何能成为徐州与北府军的统领;不明白我们在会稽和吴郡的胜利,究竟靠的是什么。”

“你若一直都不明白这些,那根本无法长久地与徐州与北府合辙而行。”

“不是我不肯给你机会,而是你从来都不愿意真正地去了解这些事情背后真实的逻辑。”

“不是我不愿意去了解。”宋和开口为自己辩解,“我已经尽力去做了。我对于纪律规矩的强调,甚至远胜于高权等人,可却还是发生了诸如刘石和赵强那样的事情。”

“女郎,吴兴府衙中的所有将士,都是高权拨给我的部下。刘石和赵强既然出了这样的问题,其他队伍中必定也有类似的事情,只是恰巧在吴兴显现了出来罢了。”

“关于这一点,我自认倒霉。可你不能因此就否认我在吴兴所做的一切!”

他振振有词地说道:“这是一个偶然。如果刘石顺利将信送到了高权手里,很有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女郎,你自诩公正,可有没有可能,你对我的这种种指责,都受到了事后偏见的影响呢?”

“偶然?”郗归反问道,“那你告诉我,这样的偶然,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了你的身上?”

“府衙中有几百个人,你为何独独选择了刘石和赵强?事情发生之后的这数个时辰之内,你又查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