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节(2 / 2)

少芳有时也会去园中走动,每当看着新人们娇俏的容颜、玲珑的身段,听着她们娇俏的笑声时,她总是难免感到凄凉,以及嫉妒。

更令她感到心惊的,是那些年轻美人看她时的眼神。

在那些人的眼里,她仿佛一个不合时宜的老妖怪,突兀地出现在了只属于青春女子的花园里。

十几岁的少女,是不能理解年近三十的女人的。

她们放肆地挥霍着青春——独有的青春,丝毫忘记了面前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同样也曾有过这样的好年华,不知道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同样还有有着一颗怦怦跳动着的、渴望爱与被爱、企盼重获恩宠的年轻的心。

她们以为自己与少芳之间隔着遥遥的天堑,以为少芳是旧时代过时的古物,可是在少芳心里,自己分明也才刚刚自十几岁长大啊。

年轻美人们好奇地注视着少芳,观察着这个从前的宠妃,想从她身上窥见些许曾经独得盛宠的原因。

她们也会用轻蔑的余光扫过少芳,似乎在嘲笑她刻意打扮但却仍旧在青春面前落了下风的容颜。

最让少芳无法容忍的是,她们中的有些人,会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她,这怜悯不啻于一种残酷的宣判,令少芳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垂暮的老人,让她不得不接受自己也许永远无法重获恩宠的现实。

可少芳还是忍下了这一切,她是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的贵嫔,必须时刻以优秀的德行来要求自己,绝不能在新进妃嫔面前显露出嫉妒与不甘的本色,不能让她们发现自己高傲的外表之下,竟然是那样地脆弱,那样地不堪一击。

她忍得那样辛苦,希望圣人能够看得到她的贤良淑德,希望哪怕恩宠不再,也能够获得一些圣上的垂怜与尊重。

可他始终没有给她。

就在今天,侍女们议论纷纷,说圣人嫌弃她年老色衰,且未生育,因而要废了她的贵嫔之位,将之赐给青春貌美、怀有身孕的赵氏。

少芳坐不住了,她已经几乎了失去了一切,不能连仅有的位分也被剥夺。

她本不愿让旁人了解自己的脆弱,可这一次,却选择低下脊梁,第一次以金钱开路,试图借着些许往日的情谊,求见圣人一面。

第166章 驾崩

张少芳轻轻抚过鬓角, 细细端详着自己那映在铜镜中的面容。

镜中美人如画中仙一般,任谁也不能否认依旧是一副好颜色。

只可惜,终究比不上从前。

少芳哪怕不去刻意与那些年轻的姬妾相比,也会因察觉自己年华的消逝而忍不住想要叹息。

婢女阿萋用灵巧的双手, 为她挽出了七年前最为时兴的惊鹤髻, 画就了当初最受圣人喜爱的远山长眉。

她诚恳地说道:“贵嫔如此美丽动人, 圣上见了您,一定舍不得移开眼睛。”

可少芳却不像阿萋这样乐观, 她轻蹙眉头, 为这妆容添上了几分自厌的愁色:“还不知道圣人会不会接受我的求见呢。”

“求见。”少芳轻轻咂摸着这两个字, 心中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之感。

任何事情,只要和“求”字沾上了关系,便再也不会遂心如意。

因为这代表着, 一个人, 要将他的喜怒哀乐、死生荣辱, 都寄托到另一人身上去。

少芳曾长久地厌恶这一点,她以为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也不会愿意失去尊严。

可直到今天, 她才真正意识到, 原来她是如此地恐惧“被剥夺”,以至于竟愿意低下头颅,去求取一个维持地位的机会。

在少芳惴惴不安的期盼中,圣人终究还是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来,有关圣人痛斥琅琊王的传言, 已在建康城中传得人尽皆知, 可他竟愿意在此刻踏足少芳居住的华园,来看一个出身琅琊王府的早已无宠的旧人。

少芳说不上自己心中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端详过圣人, 心中难免会有埋怨,可更多的却是庆幸。

她压抑着心中强烈的激动,做出曾预演过千百遍的最为柔美的姿态,绞尽脑汁地挑起各种话题。

可圣人却十分地心不在焉。

促使他来到华园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但绝不会是出于对她的爱怜。

少芳清楚地感觉到,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又绝非是在看她。

于是这目光让少芳愈发地感到凄清,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清晰地感到心里的某一处终于一点点地冰冷、结块,而后毫不意外地碎掉。

圣人无情的面孔,昭示着对少芳命运的一种残忍的宣判,以至于她最终沉默地坐了下来,缄默得仿佛要融进台城的月色之中。

她开始在脑海中想象自己的结局,想象被剥夺贵嫔之位后,自己将会面临的流言蜚语与轻视慢待,想象自己往后几十年将不得不日日面对的无尽孤苦。

少芳瘦弱的肩膀,在夜风中打了个颤。

圣人一杯杯地喝着面前的美酒,此时仿佛终于真正看到了少芳似的,大着舌头说道:“喝!喝酒!喝了就不会冷了!来,喝!给朕喝!”

少芳眨了眨眼,因自己将命运寄托在眼前的这个醉鬼身上而感到嘲讽。

她终于不得不清醒地告诉自己,在圣人与她之间,再也不存在任何爱怜、任何恩宠,她的恐惧、她的祈求、她的一腔苦涩,在圣人耳中,都不过是乏善可陈的下酒菜。

他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或许也不在乎她是谁。

她是后宫中一株早已被放逐的花,哪怕竭力盛开,也依旧不会有人听她说话,因为她只是花——一个永远只能被动地接受凝视、不能主动诉说、主动作为的客体。

少芳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液入喉,竟令她难得地感到了几分慰藉。

如果清醒注定痛苦,那倒不如与月色同醉。

价值千金的美酒,一盏接一盏地自精致的酒壶倒出,少芳觉得自己仿佛醉了——如若不然,怎么会看到星星坠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