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2 / 2)
谢瑾颓然闭上了双眼,他知道不全是因为这些。
太昌三年,郗归初到京口, 那支私兵还未全然练好, 就已因地动的缘故而暴露于人前。
为了保护这支私兵,为了将时任徐州刺史的王含逼出京口, 为了让徐州重新回到高平郗氏手里,为了给北府旧部后人争取发展的时间和空间,在返回建康的渡船上,郗归亲口提出,将荆州之事暴于人前,以男女私情掩盖政治算计,从而使还在积蓄力量的北府旧部后人,不至于因为圣人与世家的忌惮而举步维艰。
而谢瑾,则趁机提出了结亲的建议。
郗归同意了。
因为那时的她,还不足以与司马氏皇帝、与建康城中大大小小的世家抗衡,她需要有借口来避开圣人将她纳入宫中的意图,需要有人在建康为北府旧部后人筹谋。
而谢瑾,也需要一支真正悍勇的军队,以便能够在北秦入侵之时,做出有力的反击。
三年来,他们完全做到了对于彼此的承诺。
谢瑾为徐州争取了最初的发展机会,而北府军也终于成长为一支谁也不能忽视的势力,能够在南北大战之时独当一面,护卫江左。
他们本该为此感到开心。
可时移世易,对于此时的郗归与谢瑾而言,作为朝堂之上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文一武两大势力,他们的婚姻已成为了最大的危险——不只是对于江左,对于他们自己而言,也同样如此。
没有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威胁。
江左朝堂的门阀政治已经持续了数十年,世家们能够接受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与陈郡谢氏轮流分享皇权,却不愿意看到皇权旁落到另外一个比司马氏皇帝更加“有为”的对象身上。
北府军的名声太好了,他们从不妄杀无辜,以至于世家们竟因着这仁慈,而胆敢在私心的鼓动下,在南北大战这样的大事上动手脚。
郗归生气极了,她当然可以直接动用武力夷灭他们,可世家太多,徐州的人才储备还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将江左朝堂完全更换一遍的地步,对她而言,最好的选择是以势压人、以武服人,而不是直接杀光他们。
既然如此,她便应该找一个时机,彻底地演一场杀鸡儆猴的大戏,好好地震慑一番。
琅琊王如此行事,显然是万死难辞其咎。
而王安一脉在令信丢失之后,出于恐惧的缘故,并未悬崖勒马,而是选择假装不知,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那么,他们正好可以做第一个因北府军的愤怒而被惩戒的侨姓大族。
至于她与谢瑾的这段婚姻,既然已经没有什么作用,又只能徒惹忌惮,那么,索性就一并解除。
如此一来,也好让大家知晓郗归的决心——若连身为夫婿的谢瑾都要承受责难,那其余妄想在北府军头上动土的人,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谢瑾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切。
三年前,当郗归最初提出公开二人在荆州的旧情时,谢瑾便问过一句——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成了算计?
他其实清楚地明白,若非为着这些所谓的算计,自己根本不可能迎来这破镜重圆、得偿所愿的一天。
可不纯粹就是不纯粹,终有一日,这因“算计”得到的婚姻,也会因“权衡”而破灭。
他原本不期待什么的。
作为世家冢子,他从小就明白自己应当担负怎样的责任,所以从未奢望过什么。
可命运偏偏如此弄人,这样一次次地让他得到又失去。
失而复得之后的剥夺,要比不曾拥有痛苦得多。
谢瑾眼角渐渐湿润,他心中百转千回,知道事情已无挽回的余地,心痛之余,最终只有庆幸,庆幸这三年的相处,让他真正认识了郗归那富有吸引力的美丽灵魂,让他有机会得以窥见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尽管那世界与他格格不入。
他强笑了下,低头与郗归对视:“阿回,现在,我们要做些什么?”
谢瑾的镇静令郗归感到满意,书房中已经没有旁人,她并不想再做无谓的纠缠,只想单刀直入解决问题。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看向舆图,缓缓说道,“战场上的厮杀已经开始,没有人比身在其中的人更清楚瞬息万变的种种态势。如今音书阻绝,难以复通,将士们既已出征,我便会以最大的信任来支持他们。粮草继续供应,扬州守好采石,徐州守住北境,至于其他的,便等前线的消息吧。”
谢瑾嗯了一声,听到郗归继续开口:“至于你我二人的婚事,你现在就写和离书吧。”
她回身看向谢瑾:“太原王氏不能不除,既然你心有顾虑,那我就自己动手。”
即便心中已经明白此事无可挽回,可谢瑾还是下意识地说道:“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当受到重罚,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郗归的声音并不高,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不希望建康再出什么意外。这些世家的心思太多,可我却没空在他们身上花费太多精力。与其让他们由于忌惮恐惧而背地里动手动脚,不如双管齐下,在杀鸡儆猴的同时,让他们知道还能从你这里得到一线希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网开一面,才能免于鱼死网破。洛涧如此,建康的局势也是如此。”
她命令谢瑾,宛如吩咐南烛:“保持现状,维持稳定,让他们仍存一线希望,但又不敢再插手战事。”
“……好。”谢瑾最终并未多作质疑,大敌当前,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更何况,他向来觉得郗归太过激进,她若肯稍缓一些,他自然乐见其成。
只是这代价,对于他而言,有些太过于大了。
短暂的安静后,谢瑾很快就写好了和离书。
郗归扫了一眼,执笔签上姓名。
谢瑾在她之后落笔,而后将其中一份递给郗归。
然而,就在郗归接过之时,他却没有松手。
“一定要如此吗?阿回,我们并不是敌人。”
谢瑾仍存了一丝挽回的希望,可郗归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决:“我们或许并非敌人,可是谢瑾,如今的我,并不需要一个丈夫,北府军的一切,也并不需要一位男君。”
谢瑾扯了扯嘴角,缓慢地卷起和离书,将其妥帖收好。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都处于一种恍惚之中,灵魂似是游离于身体之外,无悲无喜地看着这一切。